沉眉,望向纸上勾锋,视线岿然不动。 殿内窗棂未合,恰有朗光游离,描摹他眉宇,线条却冷峭如冰。 沉寂间,只听老仆道:“殿下。” 魏玘不应,恍若未闻。 陈家丞见状,神色更显忧虑。 昨夜,他眼看魏玘与纸船为伴、彻夜未眠,不禁感慨万千,想肃王尊贵显荣、威仪迫人,两次露出寥落情态,均因同一人而起。 此间心意真切,却只被其裁入眉峰,半点也不曾宣泄。 陈家丞本欲请示魏玘,是否要为阿萝送行。可这太过僭越,万不该由他开口。 只得试探道:“殿下,娘子正在裕门,即将动身。” 魏玘落笔不停,沉腕下行。 ——是写一静字。 陈家丞暗自叹息,又道:“王傅已为娘子联络车夫。行程具体,便由娘子自行沟通。” 魏玘仍未抬首,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气息沉敛、低稳,不透分毫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陈家丞敛息,打过半晌腹稿,逐渐没了主意,索性放开,和盘托出道:“王傅、长史,与川连、杜松等,正与娘子馈别。” “王傅所赠,适才已与殿下禀报。” “长史所赠,乃一套青白玉管紫毫行囊笔。” 老人絮絮说着,声音苍迈、徐缓,落满大成殿内,不得一句回应。 “杜松所赠,乃是盘缠。” “老仆所赠,乃是糗糒、腌肉与鱼酱,虽未亲身作别,但请杜松转交。” “川连所赠,则是木柄黑漆鞘铁铸小腰刀。” 腰刀二字入耳,魏玘手腕一顿。 陈家丞觉察他动向,忙止息,静候贵主开口。 可魏玘仍不作声。 陈家丞不解,观察去,只见魏玘姿势未改,凤眸幽漆,受薄日勾勒、点缀,却不纳光芒,只像无底的深潭,凝在一张渐白的面上。 莫名地,他的唇也白了,血色散褪、殆尽,抹开雪光澹凉。 墨点越发浓重,悬停笔尖,摇摇欲坠。 “啪。”猝然摔下。 魏玘的声音与乌黑一同洇开—— “还有何物?” 陈家丞愣住,不知魏玘此问何意。 他沉心,正要揣摩,便听魏玘又道:“还有何物?” 分明是相同的字句,后声却如嵌长钩,拽得陈家丞胸膛一窒。又正是这一窒,叫他转瞬清明,知晓了问话的含义。 他不忍,默了半晌,才道:“全部,殿下。” “阿萝娘子……将您从前赠予,全部留在了配殿之内。” 魏玘闻言,勾起唇角。 有笑意漫开他面上,见哂、悲、寂,不见惊讶。 何必惊讶?不必惊讶。 他清楚她刚烈、坚毅,是烫他心肠的一点辛辣、毒他肺脏的一壶鸩酒——既要离开,就会割舍往昔,放下与他的所有牵连。 玉牌也好,匕首也罢。 她连他都不愿见,何况是了无生机的死物? 魏玘的心口涌上一点豁然。 是豁然吗?若是,竟叫他今日方知,豁然并非疏朗,而是腥浓。 “咳!”殷红溅开雪卷。 案前人身影一曳,五指绷撑,手背青筋鼓动,勉强支立。 陈家丞大惊:“殿下!寻良……” “不必。”魏玘打断道。 他气息微弱,字句却冷沉,稍作歇息,已直起背脊,将疲态藏往骨肉。 “今晨有诏,传本王巳时入宫。” “不可……延误时辰。” …… 辰时过半,阿萝走出后宰门。 青蛇缩她袖间,始终闷声不响,宛如沉睡。 阿萝原以为,告别众人、离开王府时,自己难免会流泪。 可事实是,方才全程,她都眸光平静、神情宁和——许是因为,她昨夜哭得太多,泪水已然枯竭;又或是因为,魏玘没来送她。 不来也好。她本也不能再有念想。 此时,眼前街市喧闹,可见孩童跑动、人群谈笑,光景一如往常。 阿萝定下心,便往东市杏楼去,寻找巴元。 昨夜,她收到巴元赠礼,拆开才知,是一套铃医行装,囊括串铃、无切囊、罗星袋等,还有不少越医常用的药草与膏贴,格外实用。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阿萝当下最需要的物件。 她即将远行,不能坐吃山空,便可借铃医行装,沿途治病谋生。 也正因此,阿萝才想在离开前,再去杏楼一趟。 她与巴元唯有一面之缘,受人如此厚礼,自该当面道谢。况且,仁医会以上京为据,她才入仁医会,便要离开上京、往巫疆去,总要有所交代。 可惜是,阿萝来得不巧,巴元不在楼内。 她只得留下字条,表达感谢,道明行程,又求人代为转达,便前往城东驿站。 抵达驿站,巳时已至,人来人往。 阿萝藏好阿莱,抱紧行囊,穿梭于人流之中,寻找车夫的踪影。因有周文成事先协助,她已听过车夫样貌,便依描述,在马厩找到对方。 ——是名质朴的青年,面相仁善,应当很好相与。 车夫正在为马匹刷毛,看见阿萝,便停手,道:“可是蒙萝娘子?” 阿萝点头,从容道:“是的。” 她已与不少生人打过交道,自然不复往昔胆怯。 车夫也点头,道:“周先生已与我交代过。不知娘子要往何处去?” 阿萝道:“我要去照金山。” 按理说,照金山之于越人,是陌生的地界。可她想,车夫走南闯北,又有她以舆图为引、从旁协助,行至越国边陲应当不算难事。届时,她可自行下车、另觅别路。 车夫听罢,眉头一皱,上下打量她,神色隐约为难。 阿萝见状,还当对方不识路径,正想按照所读舆图、为其讲解,便听人先声道—— “小娘子,你想去照金山,咱们只能从翼州过。” “但我听说,翼州最近并不太平。”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女鹅天赋异禀,已经会了越语,往后越语和巫语,如果没有重要剧情强调,就不作引号和黑色括号的区分啦。 第61章 四面敌 阿萝闻言一讶, 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车夫道:“翼州似是发了大水。不少贵人原也要去,多半都改了行程。” 他一番话说得谨慎, 对具体情况暂无定论。 这并不奇怪。翼州位处越巫边陲, 与上京相距千里,通讯不畅。饶是车夫常年奔波,消息来路众多,也暂时未得准信, 不敢妄言。 便道:“小娘子, 这事儿我说不好。” “贵人们都是千金之躯, 不如我这粗人耐受。所以,情况未必真有那般严重。” 阿萝点头, 道:“我知晓了。多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