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62年的萧鱼之盟标志着晋悼公霸业的确立。自此之后的数年之内,中原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但也绝非平安无事。就在这一年冬天,秦国派庶长(官名)鲍和庶长武带兵讨伐晋国。庶长鲍的部队先进入晋地,士鲂奉命迎击秦军。因为秦军人少,士鲂犯了骄傲轻敌的错误,没有严加防范。庶长武的部队趁机从辅氏(地名)渡过黄河,在栎(晋国地名)与庶长鲍前后夹击晋军,大获全胜,史称“栎之役”。
公元前561年春天,晋国的几个盟国发生窝里斗。莒国派兵入侵鲁国的东部,包围了台城(鲁国地名)。季孙宿领兵救援台城,顺势入侵了郓城,将莒国放在郓城的礼器——一口祭祀用的大钟带回了鲁国,送给鲁襄公做浴盆。
公元前561年秋天,吴王寿梦去世,他的儿子诸樊即位。因为晋国的帮助,在寿梦统治时期,吴国由一个偏远落后的东南小国跃升为晋国的重要盟友,成为楚国人挥之不去的恶梦。寿梦的死让鲁襄公很伤心,跑到周公的宗庙中大哭——当然,伤心只是表面的,鲁襄公这样做,是严格遵循周礼的规定:同姓诸侯去世,应当在宗庙中哭泣。
吴国是太伯的后裔,寿梦是血统纯正的姬家子弟,鲁襄公同族相恤,倒也不算滥情。只不过吴国数百年来与世隔绝,爹不疼娘不爱的,跟中原各国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红白喜事都互不相问,现在因为寿梦受到晋国的重视,鲁襄公爱屋及乌,便也执起古来,把他当作个正儿八经的亲戚来对待。可见政治人物的眼泪,完全收发自如,千万不能以常人的感情来推测。
同年冬天,楚国令尹公子贞和秦国的庶长无地入侵宋国,洗劫了杨梁(地名)。秦楚两国的这一系列攻势,显然是对萧鱼之盟的报复性行动。在一致对抗晋国这件事上,秦国与楚国找到了共同的利益点,两国之间的关系日趋密切,婚姻往来和官员互访也日渐频繁。秦国地处今天的陕西,楚国地处湖北,宋国则在河南,秦军不远千里和楚军会合,直接攻入宋国,说明秦楚两国之间的合作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对晋国产生的威胁不容小觑。
公元前560年夏天,晋国的中军元帅荀罃和上军元帅士鲂去世。对于晋悼公来说,这两个人的去世不仅仅是国家的重大损失,也让他对人世的无常有了深切的体验。回想起来,十四年前,正是荀罃和士鲂一起来到王城雒邑,将年仅十四岁的孙周(即晋悼公)迎接回国,登上了国君的宝座。十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晋悼公由当年的聪慧少年变成了威重天下的霸主,而荀罃和士鲂已然作古,怎能不令他伤感?
为了填补人事空缺,晋悼公在绵上(地名)检阅了部队,史称“绵上之蒐(sōu)”。中军元帅是晋国军中的第一人,也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担任这一职务的人,必须德才兼备,而且具有领袖群伦的魄力。当时舆论普遍认为,中军副帅士匄是接任中军元帅的不二人选,原因有二:其一,中军副帅本来就是军中第二号人物,理所当然应该接班;其二,自士会以来,士氏家族一贯秉持低调的门风,虽然屡屡为晋国做出杰出的贡献,却总是谦虚谨慎,小心做人,受到大家的尊重。
但是士匄坚决推辞这一任命,他对晋悼公说:“昔日我与荀罃相互了解,配合默契,所以能够担任他的助手,这并非因为我能力比别人强。现在荀偃年纪比我大,还是让他来干吧,我会一如既往地担任好助手,配合荀偃的工作!”就这样,荀偃担任了中军元帅,士匄仍然担任中军副帅。
晋悼公又命令韩起接替士鲂的位置担任上军元帅。有士匄的榜样在先,韩起也表示谦让,推荐赵武担任这个职务。当时赵武的职务是新军元帅,在晋国八卿中名列第七,而上军元帅名列第三,晋悼公考虑到提拔人才的速度不能太快,转而任命栾厌来担任。栾厌也谦让起来,说:“我的本事不如韩起,韩起都愿意让给赵武,您就听从他的建议吧。”在这种情况下,晋悼公终于下定决心,任命赵武为上军元帅,韩起为上军副帅;栾厌为下军元帅,魏绛为下军副帅。由此而空出的新军元帅一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就先空着,暂时由下军元帅栾厌代管新军事务。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晋悼公为人宽厚仁爱,所以晋国众卿在极其敏感的官位问题上,也表现得超乎寻常的谦逊大度。在晋悼公的统治之下,晋国政通人和,诸侯也心悦诚服,团结和睦。左丘明对此有高度的评价,他说:“谦让,是礼的重要前提。士匄谦让,下面的人也就跟着谦让,连栾厌这种蛮横的人也会跟着服从。晋国因此而团结,几代人都受益,这就是因为取法于善的缘故啊!”
继寿梦、荀罃和士鲂之后,公元前560年秋天,又有一位风云人物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就是晋悼公的死对头、已经在楚王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三十一年之久的楚共王。
临终之际,楚共王将群臣叫到床前交代后事。大家都知道,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古代的王公贵族死后,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在春秋时期,中国人的文风简练,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后来就渐渐变得复杂了,战国时期的谥号一般是两个字,如惠文、昭襄之类。越往后字数越多,比如宋徽宗的谥号是“徽宗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一口气念不下来。楚共王临死的时候,和群臣商量的,就是如何给他自己盖棺定论、确定谥号的事。
他是这样说的:“寡人没有什么高尚的品德,年幼的时候就做了一国之君。十岁的时候,先君去世,没来得及接受师傅的教诲就匆匆接受了许多福禄,因此缺乏德行,以至于鄢陵丧师辱国,让诸位大夫担忧,为此寡人深感惭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能够得一善终,在祭祀和安葬方面,得以在宗庙中追随先君,寡人就很满足了。至于身后的谥号,就用‘厉’或者‘灵’,请诸位大夫选择吧!”
群臣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要知道,厉和灵都是所谓的“恶谥”,“厉”的意思是杀戮无辜,“灵”的意思是乱而不损。一个人如果不是实在太差劲,太作恶多端,太荒淫无度,太不得好死,就不应该采用这样的恶谥。而他们眼前这位行将就木的君主,虽然不能像他的父亲楚庄王一样开疆辟土,纵横天下,却也兢兢业业,除了在鄢陵打过一个败仗,基本没有犯过什么重大错误。如果单从为人方面而言,他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个心胸开阔的统治者。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与“厉”或“灵”搭上关系呢?
楚共王见群臣面有难色,挣扎着坐起来,将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群臣依然默不作声。楚共王说到第五次,大伙儿才好不容易低下头,表示答应。
可是,等到楚共王一死,令尹公子贞便阳奉阴违了。他对群臣说:“侍奉君主的人,在议定谥号的时候,首先要想到君主的德行,而不是从他的过失方面去考虑。咱们声威赫赫的楚国,先君在上面领导,安抚蛮夷之邦,广有南海之滨,影响中原各国,而且勇于承认自己的过错,这难道不可以说是谦恭吗?就让我们将‘恭’字作为先君的谥号吧!”公子贞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所以就决定用“恭”这个谥号。
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古汉语里,“恭”通“共”字,所以楚共王实际上就是楚恭王。
后世好事者对晋悼公和楚共王做了一番比较,说晋悼公征服了郑国,欣然将歌钟与魏绛共享,悠然自得,晋国上下自此日趋松懈,开始走下坡路;楚共王将死,仍然深恨当年在鄢陵败于晋国,故意以“恶谥”来警示群臣,楚国群臣因此奋发图强,所以能够在后来的竞争中赶超晋国。兴衰之道,从这两个细节上便可窥知其征兆了——这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楚共王去世的时候,两年前被楚国扣留的郑国大夫良霄仍然被软禁在郢都。有人对公子贞说:“先王出征打仗,要连续占卜五年,只有连续获得吉兆才出动。如果有一年不获吉兆,就要加倍努力地修身养性,然后再来占卜。楚国不能自强,使臣有什么罪过?您留下郑国的一个卿(指良霄),只会让郑国上下和睦而怨恨楚国,从而更加坚定地听从晋国,这对楚国可没什么好处!让他回去吧,这样他就会埋怨国君,仇恨同僚,搅起内部矛盾,这对楚国不是更有利吗?”因此公子贞将良霄放回了郑国。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一招还真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此先卖个关子。
楚共王的死,在邻居吴国人看来,是个可乘之机,于是派兵大举入侵楚国。其实这一年,吴王诸樊也刚刚正式即位(按照当时的规矩,先君去世,嗣君于第二年正月才能正式继任),自己家里的丧事才办完,就趁着别人家里办丧事来捣乱,这种做法很不厚道。左丘明写到这件事,用“不吊昊天,乱靡有定”这样一句古诗来评价吴国人的行为,意思是:“不遵照天道为善,国家就没有安定的时候。”
楚国派神射手养由基担任前锋,司马公子午带领大部队紧随其后,抵御吴军的入侵。养由基对公子午说:“吴国趁着我国有丧事而入侵,肯定以为我们不能整军抗敌,从而轻视我军,不存戒备之心。请您设下三道埋伏,我前去诱敌深入。”公子午采用了养由基的计谋,在庸浦(地名)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将公子党。
吴国人挨了打,还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跑到晋国去告状,要求晋国出兵攻打楚国,为吴国报仇。
晋悼公对此持谨慎的态度,派士匄为代表,召集诸侯的大夫在郑国的向地开会,共同讨论吴国的请求,史称“向之盟”。与会诸侯一致反对在这个时候派兵进攻楚国。士匄于是告诉吴国的使者,趁着别国有丧事而加以讨伐,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晋国和同盟各国均不能答应吴国的要求,而且要吴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不要任意妄为。
晋悼公不答应吴国的要求,自有其原因:第一,他不能让吴国人牵着鼻子走;第二,现在进攻楚国没有胜算;第三,他正在考虑对西方用兵,先解决秦国在背后的威胁,然后再放手与楚国一战。
既然不打算答应吴国的要求,那为什么还要兴师动众,发动各国的大夫来开会呢?直截了当拒绝吴国人不行吗?从那次会议上发生的事情来看,士匄召开这次会议,主要意图不在吴国,而是为了统一思想,讨伐秦国。
可问题是这些年来,晋国为了与楚国争霸,频频用兵,诸侯都疲于奔命,早就苦不堪言了。大伙既然不同意对楚国用兵,难道会同意对秦国用兵吗?
这事难不倒士匄。
吴国的使者走后,士匄就开始处理同盟各国的内务,先是拘捕了莒国的大夫公子务娄,罪名是他私下与楚国有来往。事实是否如此,谁都说不清。但是毫无疑问,两年前莒国入侵鲁国,挑起同盟国内部的窝里斗,这笔账晋国人一直记着,而且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来秋后结算。与会的各国代表一看这架势,便明白这是杀鸡给猴看了。
但是没想到,拘捕了公子务娄之后,士匄的工作推进仍然不太顺利。在进攻秦国这件事上,各国的表态都很不积极,甚至还有一些牢骚怪话。在这种情况下,士匄决定用点猛药。
第二天开会,人都到齐了,士匄坐在主席台上,黑着脸,半天不说话。大伙一看,势头不对啊!这又是想拿谁开刀呢?于是都把头低下,生怕触了霉头。会场上一片寂静,忽听见士匄大喝一声:“姜戎氏,你给我过来!”
大伙一听,原来是他啊!就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晋人自古与北狄杂居,互相融合。到了晋悼公时期,晋国的势力如日中天,戎人多次参与晋悼公举行的诸侯会盟,以示臣服。士匄所说的姜戎氏,就是姜戎部落的首领驹支,跟各国都非亲非故,扯不上关系。
只见驹支站起来,乖乖地走到士匄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元帅,您叫我?”
“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当年秦国人在瓜州迫害你的祖父吾离,他被赶得走投无路,身上报着蓑衣,头上戴着草帽,前来归附晋国。先君晋惠公虽然只有并不丰厚的土地,却仍然与你们共同享用,正因如此姜戎部落才得以生存。否则的话,你们早就灭亡了,是不是?”
“是。晋国的大恩大德,我们全都记着呢!”驹支诚恳地说。
“晋侯即位以来,夙兴夜寐,为了天下的和平而操劳,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可是这次会议上,我发现诸侯事奉我们的国君不如以前殷勤了……”说到这里,士匄故意停顿了一下,用凌厉的目光环视了会场一周,然后才盯着驹支继续说,“这是因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曲解晋侯的意思,损坏晋国的声誉。我已经查明了,这个人就是你!明天我们要讨论进攻秦国的重大问题,你就不要参加了,否则就把你抓起来,扔到新田的大牢里关上几年!”
没想到,他这一番威吓之后,驹支不仅没有怕得面无人色,反而慢条斯理道:“元帅要我不参加,我不参加便是了。我们戎人的饮食衣服都和中原不同,言语也不通,不让我参加会议,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是元帅既然说起历史,我也说两句吧!”驹支继续淡定地说,“从前秦国人仗着人多势众,贪求土地,驱逐我们戎人。晋惠公认为我们各部戎人,乃是四岳的后代,不能加以丢弃,所以赐给我们南部边疆的土地。不过元帅可能有所不知,那南疆土地,本是一片荒芜,狐狸在那里居住,豺狼也在那里嗥叫,唯独无人比邻而居。我们戎人到达那里之后,披荆斩棘,驱逐野兽,过得十分艰苦。虽然如此,我们对晋国仍然十分感激,总想着知恩图报,甘愿为晋国驱使。晋国每有战事,我们都积极参与。以当年的殽之战为例,晋国军队在正面抗敌,我们戎人则在侧面攻击秦军。秦军之所以有来无回,也是因为有各部戎人的努力作战。这就好比猎鹿,晋国人抓住了鹿角,各部戎人拖住了鹿腿,才能将鹿放倒。现在晋国因为官员的过失,使得诸侯三心二意,不但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迁怒于我们戎人,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
驹支还摇头晃脑地赋了一首中原的古诗:
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这首名为《青蝇》的诗见于《诗经·小雅》。意思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落在篱笆之上,心地平和的君子啊,不要听信谗言。
士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站起来对驹支说:“是我错了,冤枉了好人,这确实不是君子所当为。明天的会议,请您务必赏脸参加。”说完还亲自将驹支送回座位上去。
可想而知,向之盟没有能够统一诸侯的思想,可以说是一次失败的外交。但是晋悼公似乎并没有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9年夏天,他就再度强行召集诸侯联军讨伐秦国。
这次讨伐的声势极其浩大,以荀偃为首的晋国八卿悉数出动,晋悼公也亲自坐镇秦晋边境指挥。然而让晋悼公感到难堪的是,数以千乘的联军进入秦国边境不久后,就在泾水的东岸停了下来,不肯再前进一步。
原因很简单:第一,渡过泾水,意味着要和秦国人在秦国的土地上决战,那将是一场空前的恶战;第二,渡河本身也存在很大的风险,夏天水流湍急,诸侯又缺乏足够的船只,万一被秦国人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诸侯不肯前进,晋国八卿也束手无策,不敢贸然施加压力。一时之间,泾水东岸堆满了部队,大伙操着不同地方的方言,成天吵吵嚷嚷,就是没有谁肯第一个渡过河去。
荀偃很郁闷,派大夫叔向去见鲁军的统帅叔孙豹,说:“诸侯因为秦国不恭敬而讨伐它,可到达泾水就不肯前进了,这对讨伐秦国有何益处呢?”
前面说过,叔孙豹是叔孙侨如的弟弟。当年叔孙侨如夺权阴谋败露,出逃到齐国,叔孙豹便继承了家业,成为叔孙氏的族长。“三桓”的势力没有因为互相争斗而削弱。三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的春天,由季孙宿发起了“作三军”的军事制度改革,将鲁国的常备军由二军扩编为三军,“三桓”各领一军,而公室不再直接控制任何武装力量,于是,鲁襄公彻底被架空,形成了“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的局面。叔孙氏历来担任鲁国的司马,而叔孙豹在当时的“三桓”中又最年长,所以由他统帅鲁军前来参加讨伐秦国的行动。
听了叔向的抱怨,叔孙豹也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自言自语地赋了一首名叫《匏有苦叶》的诗:“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匏,就是葫芦。葫芦不中吃,但是老黄之后,可以用作浮囊,结成葫芦筏子,用来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