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即将晋升,天地立守阵,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也都知晓,剑尊将亲守绝连峦,他于七日前就已经离开剑阁,到了绝连峦。 这里只有剑尊一个人。有剑尊守护的地方,也用不着别人再来护法。 绝连峦是一道连绵不断的山脊,这里的地势很奇异,像是两座山互相碾轧,在中间挤出了一片薄窄的峰,这片峰宽不过一尺,高约有三丈,沿着山脊绵延,像一柄横卧的软剑。 双文律就站在这片薄窄的峰上,风扯动他的衣角,有时流云也会滑过他的身边,脚边是攀爬上来的苍翠藤灌,头顶是高邈的苍穹。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七天,看朝霞绚烂、云卷云舒、日落染林、明月东升、繁星如河,然后,又是一次日出。 现在,这片无人的山脊上,来了第二个人,提着一柄剑,沿着剑锋一样的山脊,一步一步走上来。 双文律转头看去。好像他这七天,只是在等这个人而已。 夏遗没有杀意,他所有的杀意都已经凝聚在手中的剑上。 他眼白极白,眼人极黑,分不清瞳孔与虹膜,黑白之间,仙法与魔气相互流转,协调开这黑与白的,是令人惊心的偏执。 执心入妄。 方拂歌入乾坤九百年,学乾坤的道,修乾坤的仙,终是找到了一条仙魔同存的道。 天纵奇才。 夏遗已走到双文律一丈外。 九百年不见,这个人好像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平静的,淡漠的,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他动摇一分半毫。 他没带那柄可笑的竹剑。只是空着手站在那里。 剑阁的人手中永远有一柄剑。夏遗现在也有一柄剑。 “我来找你比剑。”夏遗声音低哑。浑黑的眼仁深不见底。 “好。” 双文律应下了。应下得如此轻巧平静,好像他只是一个前来找他比剑的普通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夏遗骤然拔出剑,踏着一尺宽的窄崖,猛然冲了上去。 杀意凝聚而成的剑乌黑无光,像是在天地间劈开的一道罅隙。开了锋的无锋剑,是一柄杀剑! 双文律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探出三寸通彻如琉璃的剑尖,抵住劈来的杀剑。 这是他的剑心。 漆黑的罅隙悍然撞上通透的剑尖,浩荡的伟力只凝聚于相击的一点,一半被吸进罅隙,一半消弭空明,只有钟鸣似的撞击声伴着清风拂动足边藤叶。 连绵的钟鸣声不绝,山巅却始终只有清风。 还是如此平静! 夏遗眉间的竖痕骤深:“为什么?” 他的剑凶狠地劈了出去。 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像是质问,每一剑都凶戾地斩向双文律的剑心。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舍到魔渊? 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为什么要教我? 为什么做了这一切之后,要舍弃我?! 可是那剑心还是如此通彻,无所缺、无所伤、无所动摇,轻轻巧巧拦下所有的杀意。 你怎么能做了这一切之后,还如此平静?! 仙魔二气贯穿过夏遗的魔心,流淌到剑尖化作无边凶戾。 他手中的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可怕的力量,不得不使之散发出来,狂烈地撕扯开周围的一切。 流淌过的云碎了,风也碎了,苍翠的叶震动着,那杀意很快就要席卷到它,还有它扎根的岩石。 为什么要折他的剑?! 这与无锋剑无比相似的一剑,向双文律撕裂过来。 双文律终于动了左手。他的袖袍轻轻一摆,像剑鞘收容剑锋,弥散开的杀意又被敛入袖中。 他到现在,始终没有挪过一步。 他的脚下就是守护乾坤的节点。 他的剑心也始终只露出三寸。 一寸短,一寸险。 这三寸的剑心,将这世间最可怕的杀意始终拦在外。没有回答,没有解释,没有动摇。 夏遗目中的墨色浓重欲滴。 剑阁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一个在背后嚼你舌的弟子就那么重要吗? 那他六百年的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 三寸剑心,双文律面对他始终只有这三寸剑心! 夏遗的剑成了一道罅隙,他的魔心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怎么能只有他自己为那六百年痛苦挣扎? 他要找到双文律的破绽,他要找到双文律的动摇! 他怎么可以没有动摇?! 墨色的杀意裹住夏遗的手腕,将他与他的剑化为一体。 “我的魔心,是你造成的。”夏遗那可怕的墨色几乎要从他目中淌出来,“出你的剑!” 这样凶的一剑,终于逼出了双文律始终没有完全显露的剑心。 他若不出剑,就要后退了。他不能后退,他脚下是守护乾坤的阵法节点。 右手指尖,剑锋一寸一寸伸长,但那三寸通明的剑心之后,竟密密麻麻布满了丝线。 红的黑的白的……越往后,越密集,将这剑心死死缠缚。 这是……因果。 夏遗愣住了。 他从这些因果当中,看到了自己的因果。 乾坤不容魔心成长,百年一死,自从拜双文律为师后,他就再没有轮回过。他堕魔之后,也没有轮回过。 是谁替他抗下了百年一死的命运? 夏遗突然狂喜大笑起来:“你错了!你错了!你说谁也没办法替别人走修行道。你说踏上这条路,必然会抛下一些人。可我的因果为什么会缠上你的剑心?!” 他找到双文律的破绽了! 双文律也停住了。他持着因果缠缚的剑心,平静笑叹:“是啊,我错了。” 夏遗忽然笑不出来了。有什么突破了他的偏执,他忽然想到了别的东西……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夏遗已看到了双文律的破绽,却再也递不出刺向破绽的那一剑。 他怔怔地看着那剑心上密密缠缚的因果,手臂开始颤抖。将他与杀剑融为一体的魔气开始褪去。 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把夏遗所有的偏执与魔障都系在了自己身上。用这份因魔心而生的枷锁,困住了魔心。 夏遗有多偏执于他的师父,就有多不会依魔心而行。 可是若一直如此,他也永远无法突破到下一步。 乾坤多了一个心向正法的剑阁阁主,双文律多了一个以他的意志为自己意志的徒儿。 这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夏遗自己不太好。 所以,双文律折了他的剑,也折了他对自己偏执的崇慕。 双文律给他的无锋剑,不是枷锁,而是他的命。 乾坤压制魔心成长,百年一轮回,魔心引导夏遗入魔,成就世世凄苦造无边杀孽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