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太尉之子也并非是无忧无虑,兴许背负的,比他一个少年将军更甚。 众人之期冀,是一副金制的枷锁,是一把锋利的巨刀。在此枷锁之下,所有风光都浮在表面;在此巨刀之下,“太尉之子”与“少年将军”,都没有什么不同。 赵敛从来不以“太尉之子”自居,谢承瑢也不会想以“少年将军”自居。这便是他们相似之处。 时隔多日,谢承瑢望着墨滴,好像想明白了。 下学时回家,纪鸿舟忽来找谢承瑢,问道:“我听说二哥伤得不轻,谢小官人有空去瞧瞧么?” “有空。”谢承瑢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呢?” “今日二哥要背书,明日下学就去。你同我们一起。” 谢承瑢回家时还在思索。他不能空手而去,得找些能哄二哥高兴的东西。 可他家穷,即便谢家战功赫赫,嘉奖无数,所拥不过也是烂俗财宝,不屑一看。他挑了许久,都觉得拿不出手,配不上二哥。 翻找间,他看见寝屋内好生供在漆木刀架之上的长刀。 他回想起这把刀的来历。 西征延州时,他冲锋在前,率精兵作诱入阵,杀敌无数、救民无数,险些命丧。战后,为表谢意,延州百姓特打制了这把刀,赠予英勇无畏的谢小将军。 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金银财宝也不过过眼云烟,只有刀剑才能永恒。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刀,也是整个谢宅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唯有这把刀。刀有披荆斩棘之力,有了这把刀,二哥便可以无畏无惧、自由自在,也愿他抛下杂念,只做“赵敛”。 夜里,他用湿布擦干净刀身,放在枕边,同眠一夜,要带去送给赵敛。 ** 今日也是春闱之后,官家赐宴琼林苑时。 科考后,凡殿试后登科者,皆有幸被官家赐宴。入夜,考中的进士们齐去琼林苑,以赴宴会。 往常琼林宴,官家并不会亲临,而这回不同,李祐寅早已在苑中等候。他对今年考生多有期待,卷子也看不少,各个文采出众、才思敏捷,是大周未来之栋梁。只是前几日殿试都问些文采,还不能看透心。他想要的,不止是文采出众的臣子。 时辰到,各进士入苑,见官家无不叩首行礼。李祐寅都免礼,赐座。 琼林宴不似平常宴会,因有天子在此,底下的都不敢说话。虽有赐酒,却也是只敢抿一口,以示对官家尊重。 约至中程,李祐寅稍稍歪坐,松懈半分,忽然说:“朕今日见诸位进士,都是斐然模样。大周有诸位,是为大幸。” 进士们长揖相拜。 李祐寅撑额,悠悠问道:“前些日子,朕也有看诸位试卷,所答皆妙,都是天资聪颖者。而今朕有一虑,不知诸位可否解?” “请陛下问。” 李祐寅端酒盏起身,琼林苑所有人皆一齐起身。待底下安静,李祐寅才笑问道:“今有十亩田地,要分给九位功臣。怎么分?” 座下独立思考,都不敢回答。 李祐寅挥手道:“诸位将来都要入宰执,随意答,想怎么答就怎么答!” 都如此说,底下却还是犹豫不敢。 正在这时,一位进士向前一步,躬身拜道:“在下以为,应论功行赏。十亩田地,均分数等;九位功臣依次相排,功高者,占多等。” 李祐寅高兴地大笑:“有道理。”他下台阶一步,问道,“你叫什么?” “在下林珣,‘珣玗琪’之‘珣’。” “不错。朕记得你了,百士之首,勇气可嘉!吏部选人,第一个就是你。” 见有人出头,底下纷纷躁动起来,又有人出步要答。 此题也好解,无非是怎么分。有人说“按功绩分”,有人说“按尊卑分”,又有人说“按年纪分”,且都有道理,无不让人信服。可李祐寅想要的不是此般回答,面上笑,心中不甚满意,也并未问姓名。 一番话过,也无更好的法子。李祐寅忽觉不过如此,转身再坐,饮酒不言。 就在此刻,一清秀白净的进士站前,道:“在下所思,与旁人皆不同。” “有何不同?” 只见那进士挺直腰身,恭敬模样:“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全看陛下心意。” 众人都听笑了。这回答过于空洞,答非所问,且颇为奉承,油嘴滑舌。 李祐寅却不笑。他放下酒盏,再次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直到近那进士跟前,望见他儒雅的脸,李祐寅才轻笑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好啊,好!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朕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你叫什么?” “在下名唤刘宜成,‘相宜’之‘宜’,‘成全’之‘成’。” “刘宜成。”李祐寅甚是满意,“我记住了。” 琼林宴毕,李祐寅乘车辇回宫。 他心想朝政,还是直奔崇政殿看札子,瞧见有人上奏二月末殿前司马赛之事。 书上言,步军司都虞候之子秦书枫违反军规,于马赛中私带短刀伤人,要陛下彻查。 李祐寅将这道札子看了三遍,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猛然将案上奏疏全都挥在地。 韦霜华说:“官家息怒,切莫动气。” “一个小小马赛还要上奏,是没事做了么?说这个是要做什么,见秦卿是我从扬州选来的,眼红了,妒忌了!才多久,奏疏一封接着一封!” “官家息怒!保重龙体。” 李祐寅知道韦霜华的,过分谨慎,从不敢妄议朝政。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悦,他就是想韦霜华替他分担他的忧愁。他冷声问道:“你怎么想?” “臣不敢妄议,请官家赎罪。” “我问你殿前司马赛,秦贯之子伤人!我问你怎么想!” 韦霜华还是说:“臣愚钝,不知何想。” 李祐寅倒吸一口气,道:“罢了。把奏疏拾起来。” “是。” 崇政殿内寂静,李祐寅看过十几封奏疏,才渐渐想到殿前司马赛。他知道殿前司这项传统,不过从无过问,今天来了兴致,问道:“马赛结果如何?” 韦霜华过目不忘,立即呈报结果,又在纸上记录。 李祐寅望着这些名单,用笔圈出几个名字,念道:“谢忘琮、谢承瑢……赵敛。” 他将纸拿起来看,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16章 第六 流照君(一) 赵敛负伤,躺在家中已有几天了。 因脖子割伤、手掌擦伤,就像掉了一层皮,每日可以说是痛不欲生。 在外面他不好意思喊疼,在家里就可以放肆些,换药时扯开嗓子叫唤,引家里年纪大的乳母心疼不已。 即便是受伤了,每日学业也不能荒废,还得背书写字。赵仕谋特意叮嘱瑶前好生看着,不然两个一起挨揍。但主仆二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有人盯着就读书,没人盯着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