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疏离不过,“你无法想象的。” 一生至此,我陪他走过这许多年,他都不肯带我回那个地方看上一眼。 他把那个全须全尾都在痛苦着的自己,连同自七岁起,十几年来真正会让他想起就犹如撕扯伤疤一样触碰到他的自尊与自卑的过去,都锁在那个房子里。 连我也成了和蒋驰那样触及不到他的贫苦的局外之人。 可是被他关起来的那个李迟舒,越锁就越孤独,越不可触碰就越难以磨灭,最后和那一屋的黑暗融为一体,吞噬了他自己。 所以你看啊,李迟舒,你和沈抱山一起站在本还可以再破烂一点的房子里,这个人也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你与他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天沟地堑。他也可以吃你吃的苦,走你走的路。 别把沈抱山关在门外了,李迟舒。 - 我和李迟舒铺好床,他站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我的那间……” “就一间,咱俩一起睡。”我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晚上想吃什么?” “呃……都可以。” “吃饺子吧。” 他怔了怔:“……饺子?” “饺子。”我冲他偏头,“你不想吃?” “不是。”他急得甚至摆了摆手,“饺子……就吃饺子。” 李迟舒抬脚就要走:“我下去跟你一起做。” 我拦着他:“你别去了,要现烧柴,到时候熏你一脸。” 我看他还想争取,又说:“我一个人做能快点。” 李迟舒这才打住:“……好吧。” “你——”我指指窗台下的书桌,“是要看书还是下去玩儿?” 大概是因为放假第一天,李迟舒稍微放松一点,在楼上做了快一个小时作业,天暗时就下来了,那时我已经剁好肉馅,往灶里点了火加了柴,正一边煮水一边包饺子。 李迟舒扒在厨房的小木门那磨磨蹭蹭地探头。 “马上就下锅煮了,”我抬头瞧他一眼,“饿了?” 他还是摇头,试探道:“我能进来看看吗?” 我哭笑不得:“进来啊,我又没拦你。” 李迟舒快步走到菜板和一桌子馅料前,眼底是藏不住的期待。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吃过饺子。 或许吃过,但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他没记忆了。 李迟舒一生到死,报复性地补偿过自己许多东西:各式各样的咖啡机,几十套价格不菲但买来几乎不穿几次的睡衣,各种地毯,许多对耳机,不同品牌的水杯和台灯……但有一些他也从来不去触碰,比方说饺子,比方说汤圆。 他有一次看着电视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时同我谈起这个话题—— “小时候想吃,外婆不让。有一年大年三十,她从敬老院回来,说给我做顿饭,我说想吃饺子,她先骂了我一顿,又自己哭了很久。说爹妈都死了,还吃什么饺子。然后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可是第二天……” 李迟舒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大年初一,最孤独的人出生在最热闹的日子里。 我那时听完安慰他,说第二天就给他做饺子,他说他不要,他真的不想吃。 他怕我生气,笑着跟我解释:“不过是面粉和肉团,分开来做怎么都能吃,合在一起变成饺子,意义就不一样。而我确实没有吃它的必要。虽然小时候是外婆不让吃,但现在我真的不想吃了。” 我沉默地包着饺子,一抬眼,对上李迟舒跃跃欲试的眼神。 我问他:“你想包?” 他眼睛亮亮的,点点头:“可是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我抽了双筷子,分给他几块面皮,教他比好手势,“夹些馅儿进去,别太多,筷子再沾点水儿……” 饺子煮好已经天黑了,我俩在屋檐下的坎上支了个小桌子,房梁顶上一盏结着蛛丝的黄灯泡,李迟舒跟我一人一个小板凳,围着一盘饺子吃起来。 热气冒腾到我们头顶,我别开上半身,特地歪到李迟舒那边,问:“好吃吗?” 他顾不上说话,两手捧碗,嘴里塞满饺子,望着我直点头。 “慢点吃,小心烫着。”我笑了笑,“就是可惜,没带银币。” 他含含糊糊地:“硬币?” “饺子里藏硬币,咬到的人来年都会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突然想到自己胸前还有个金坠子,一连身起来。 “你等我两分钟。” 坠子是十二岁本命年那年家里人买的,一个老虎,谁送的我都忘了,后来有一年我取下来送给李迟舒了——不过现在还在我身上带着。 我把它取下来,揉了香皂洗了洗,跑回桌子面前坐下,递到李迟舒嘴边:“咬一下。” 李迟舒还嚼着饺子,看看坠子,又看回我脸上:“嗯?” “咬一口。”我说。 “哦。” 他好不容易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喝了口水,微微张嘴,牙齿在老虎身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放下坠子搁桌上:“人家咬硬币,你咬金子。不止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他低头盯着那颗金子好一会儿,才埋头笑笑,小声说:“谢谢。” - 蒋驰找这地方,该破的不破,不该破的破了个全。 就比如说洗澡,还得现烧热水。 好在我吃饭的时候就已经给李迟舒烧了一桶,在他提出要去洗碗时成功被我用洗澡这个命令回绝了。 等他上楼找好换洗的衣服下来我也差不多洗完了碗,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厕所走,我一把把人叫回来:“你等会儿。” 李迟舒很听话地停住脚:“怎么了?” 我把他手里衣裳拿过去抖开看:“短裤?” “嗯。”他目光带着点不解在我脸上逡巡,“我爸爸的……怎么了吗?” 李迟舒就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这是我意料之内的,他学生时代的所有服装几乎都来自他已故的父亲,春夏秋冬,总能找到几件不合身但凑活能穿的。 “山里晚上蚊子多得很,穿短裤要被咬。”我转身上楼,“你等我一会儿。” ——我的两大个行李箱,其中有一半的东西都是为李迟舒准备的。 来之前一个周里我就已经让家里做衣服的阿姨帮我给李迟舒定做了两套睡衣,毕竟李迟舒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尺码,我比他本人都更清楚。 拿着给他做的睡衣下楼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套衣服:很大,比他本人的身架大了不知道多少,县城市摊上典型的军绿色,材质是最不透气的涤纶,顶多十五块,不会超过二十。 我又想起那个买了一柜子奢侈品牌但从始至终只爱穿毕业时买的第一套纯棉睡衣窝在被子里的李迟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