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骚人。谁曾想,青阳阁一别,再见已经物是人非。 宋辉的额头磕在冷硬粗糙的地面上,咚咚的磕头声因着外头大雨打屋檐的脆响而显得含混不清。 他的前额破开口子,殷红的血和着泥缓慢地流淌到鼻间,他嗅到一股湿漉漉的血气,恍惚间想起早春的那个雷雨夜。 摇摇欲坠的渐晚天色,瓢泼大雨浇得瞎眼的老叫花子瓢满钵满,宋辉从青阳阁出来,打槐树下走过。槐花沉沉地压斜了伞面,落雨成帘,老叫花子忽然咧开嘴笑,阴阳怪气地嘀嘀咕咕。 此时恰好一道惊雷骤响,宋辉隐约听见几句:“天柱折,地维绝,水潦归,老树倒,猢狲跑,大厦将倾,归去!归去!” 他未及细想,被一阵潮湿的冷风催促,赶鸭子上架似的急急推他踩上了一只恰好靠岸的船。 船里坐着一个人,早已开春,他却裹着狐裘、拥着暖炉,面前的小几上一盏茶水还冒着热气。宋辉甫一入内,一股寒气便伺机钻入,他自觉自个儿实在是不速之客,道了句歉,转身欲走,却哭笑不得地发现船已离岸,只得腆着脸折回来。 端坐于船中的人声音里藏着笑意:“宋先生可是贵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这人声音偏细,宋辉听了一愣:“阁下认得我?” 宋辉是个“井水客”,逍遥于市井集市,偶尔吟吟诗写写词,赠给青阳阁里的红粉佳人弹唱,自以为风过无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小民。 而目下这位贵人怎会认得他? 那人笑了两声,呷着茶缓缓道:“宋辉,宋才子,才高八斗,博闻强识。因为没参加过科举,不至于混进文渊阁。但抛在市井里头,好歹也算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怎么,孤陋寡闻如在下,连认出阁下的资格都不配有么?宋才子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平白被扣上个“目中无人”的帽子,宋辉着实是冤枉,以茶代酒,赔了一礼。 那个人是男生女相,讲话也轻,宋辉平日没少流连脂粉地,但坐在他对面,却莫名地拘谨。 他们你来我往牛头不对马嘴地胡扯了几句,气氛还算和睦,谁料那人忽然道:“宋先生,你听见了么?” 宋辉觉得诧异,稀里糊涂地侧耳听了一阵,迟疑道:“雨声?” 那人摇头:“不对,你再听。” 宋辉:“……” “有人在唱歌,”他眯着眼睛,细着嗓子道,“且揽明月登云上,螣蛇沐猴休猖狂……” “荒唐!”宋辉闻言大骇,打断了他的唱词,船已至江心,四周茫茫一片,哪里传来如此意有所指的歌声? “荒唐?哈哈哈,”他忽然转向宋辉,一双狭长的眼睛阴恻恻的,直直盯着宋辉,“宋先生觉得荒唐?我没嚼过几沓墨纸,不解其中意。不如宋先生解释一番?” 宋辉顿时察觉到古怪,警惕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没理会宋辉的质疑,闭着眼侧着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听——歌声是从青阳阁传来的,那琵琶曲精妙绝伦,想必是苏妙姑娘所弹……至于这词儿,不正是出自宋先生之手吗?” 无中生有! 宋辉惊愕地退了一步,顿觉此人居心叵测,怒道:“你是什么人,岂敢胡说八道!” “宋辉,方大学士府中门生,与茂亲王私交甚笃,”宋辉听他慢悠悠地开口,他云淡风轻的每字每句砸在他耳里,都狂风骤雨似的搅起惊涛巨浪,“阁下十岁丧父,受了已逝的先皇贵妃沈氏的恩惠,被送入宫中任职……因此,还有一重身份——起居郎。” 宋辉不知眼前之人挖出这些陈年旧事有何目的,却隐隐感觉不安,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张着嘴等待即将覆面的毒药。 “船是你安排好的?你找我究竟有何目的?”宋辉忽然感觉自己早就成了瓮里的王八,被人算计得死死的。 “宋先生既然做过先帝的起居郎,我有桩事不得不请教先生,”他嘴上说着请教,却丝毫没有请教的姿态,眼神极为促狭,“听闻先帝在世时极其喜爱五皇子,啊,也就是如今的茂亲王。先帝不仅请当时有名的学者袁典为其授业解惑,而且有立五皇子为嗣之志。若非先帝驾崩得早,五皇子时年尚幼,这传位诏书上写着的只怕……” 未及他说完,宋辉便喝道:“大胆!天子家事,岂容他人妄议!” 可惜宋辉错了,他面前的这位不是个听话的主儿,置若罔闻般接着道:“我还听说,先帝驾崩是因为风寒病。小小的风寒久治不愈,反而日益严重,最后竟然夺了天子性命,太医院那么多的太医、宫里那么多名贵药材,都是摆着好看的吗?唔,宋起居郎,你当时守在先帝身边,可有瞧出这里头的文章?” 宋辉不语。 十一年前,弘明皇帝因染风寒卧病在榻,小半月来都是皇后在边上亲自照料,不想病情越来越重,隐隐有吹灯拔蜡油尽灯枯之态。当年他在先帝身边,几次亲眼目睹先帝在病榻上传唤五皇子,询问他课业情况、治国之道。 宋辉当时站在边上,十分无奈地想:偏私也没皇上您这样的!请您悄么声地关心五殿下,别这么坦坦荡荡行吗? 那场病也确实蹊跷,说是有人暗中加害君主,宋辉也是信的。 倘若……倘若弘明皇帝多活个三五年,或许…… “是我愚钝了,宋先生岂会不知?那首在市井乡间流传甚广的歌可是您写的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茂亲王。 这桩陈年旧事背后,是淬了毒的箭矢,箭尖直指茂亲王。 宋辉恍然惊觉,两条眉毛几欲蹙成一条,一腔悲愤涌上心头,他宋辉岂能沦为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掀开帘子,迎狂风骤雨,对汹涌江波,纵身欲投江。 背后之人一锤定音,他嗅到一股血腥气,抹了把后颈,沾了一手猩红发热的血,当下眼前一黑,成了笼中之雀,随着一叶轻舟驶入京畿。 成治十一年春,四下传唱一首离经叛道、暗嘲当今圣上的歌谣。 成治帝陈景轩勃然大怒,下令严查此事。经司礼监提督卞从仁检举揭发,始作俑者宋辉被打入刑部天牢,青阳阁一众女伎倒在冷铁之下。 此案名为“宋辉案”。 正是这桩案子牵线搭桥,牵扯出了茂亲王谋反一事。 先帝与茂亲王一直以来都是潜藏在陈景轩身上的一块逆鳞,宫里只有少数几个老太监和老嬷嬷隐约知道一些。 先帝偏爱他的五弟,从前他的嫡母,即而今的太后,就时常教导他在父皇面前要机灵点。可是无论他怎么做,只有陈景明是他父皇的心头宝。当一个人发现努力徒劳的时候,难免愤懑不平,于是怨从心生,陈景轩打小就怨恨他父皇、怨恨他五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