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得知他父皇驾崩的消息之后,他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是碎成了渣子。 大殿上的那张龙椅,终于还是他的。 可陈景轩时常觉得头顶的冕旒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有得到先帝祖灵庇佑,身上所谓的天子之气虚无缥缈或者压根不存在——他感到心虚。 朝思暮想的东西忽然到手,一时片刻的欣喜,余下的,是天长日久的坐立难安。 尤其是当这件东西本以为不会属于自己的时候。 外头四处传唱的那首歌,分明是暗喻他非真龙天子,讥讽他沐猴而冠。 陈景轩无法容忍,他盘算着,心里头那根经年的刺,该拔掉了。 彼时方良伫立于刑部天牢,看着与自己极为投缘的门生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移开视线,仰头透过那极狭小的窗子望外头的风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嗓音道:“当今圣上,亲佞诛贤,将有功之臣推到铡刀之下……世道欺我忠义之辈,我一介书生,铮铮的先贤脊梁,上不能头顶天,下不能立于地,如何能安社稷、抚黎民……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愿离经叛道,剔忠骨、剜忠心,凭一身叛骨,与这迟早要翻的世道拼上一拼!” 宋辉磕头的动作猛然停下了,他瞪大眼睛,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方良,这个将先贤所言奉为金科玉律的大学士。 可惜他的舌头已被剜去,只能无声地用眼神质问对方。 方良知晓他的意思,接着道:“圣上所为,安一己之心,诛天下民心。今日若忍气吞声任其妄为,他日必将一忍再忍,永无太平盛世。” “何况,我等书生,匡扶的是天下正气,不是朝堂上那把金凳子。” 方良离开时看了宋辉最后一眼。 不知今日天牢一别,可还有重逢之日。 第4章 叛骨·三 天高皇帝远的白玉关内,京畿派出的三十万大军还不见踪影,入冬的第一场雪就已先一步抵达。 天黑得早,昆山脚下沁着一股寒气,城里的百姓白日里给城墙浇了一回水,黄昏之后就钻进屋子里闭门不出。 这夜,秦弼正要熄了灯睡下,忽然听到一丝动静——有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帐内,图谋不轨。 那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人傻心大,大喇喇地寻了个板凳,往秦弼榻边一搁,转过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秦弼,露齿贼笑道:“孤衾难眠,小将军榻上肖想谁呢?” 正是陆衍。 他的眼睫上还沾着雪,似乎扑棱两下就要掉下来。秦弼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呼呼的风声吹得帐子阵阵发颤,陆衍的手猛地在秦弼脸上揩了一把——冰凉刺骨,秦弼“嘶”了口气,接着冷不丁地抓住陆衍的手,也不嫌冷。 这是陆衍没料到的,他咳了两声,说:“北风飒飒,将军帐内可还缺个暖炉?” 秦弼阴恻恻地想,老子什么都不缺,缺男人! 他看着陆衍提出一坛子酒,正滋滋地冒着热气。 陆衍一手提酒坛,另一手端着金属樽子,嘴里还叼着酒坛盖子,红艳艳的,映在他白净的脸上,落在秦弼色迷心窍的眼里,开成了一朵花,接着又成了陆衍嘴上的胭脂…… 秦弼登时发现自个儿魔怔了,月黑风高,胡思乱想。 陆衍将酒樽递到秦弼跟前,秦弼起身接住,正要一饮而尽,然而陆衍不知想到了什么,两眼发亮地抓住他的腕子,说:“等会儿。” 只见陆衍自个儿又倒了一樽酒,他挨近了秦弼,微笑道:“小将军,听过合卺酒么?” 秦弼酒才入喉,一时被呛得连连咳嗽,再细想这番话,耳根蓦地红了。 陆衍得意洋洋,心想,可算膈应了这小混蛋一回。 秦弼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牢笼似的,里头关着的那位浑然未觉,还神气扬扬地蹦跶。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狼爪子一挥,将那位剥皮抽筋而后狼吞虎咽。 总有一天……秦弼一边牙疼地想着,一边忿忿地收回了视线。 陆衍斜眼瞅他,怎么瞅都觉着他仍旧是八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仿佛加冠还是昨天的事。 这样一个人,是下了怎样的决心,竟敢公然造反、与皇帝为敌? 他一时泛起一阵关爱小辈的心,问了句:“小将军,山雨欲来,你怕不怕?” 秦弼沉默了半晌,忽然很想问陆衍一声——如果我说怕,你会怎样? 他抿了抿嘴,灌了一口酒,堵在喉头的话也顺着酒吞回去。陆衍瞧见他扬起眉,语气平淡却坚定:“我万千将士,这么些年来灌山风嚼黄沙,不是给人当刍狗的。” 陆衍怔了一下,倏然一笑,顿觉这八年风沙也不过如此,八年又八年,多少个八年也磨不平这少年眉眼间闪闪发亮的意气风发。 可是此刻,陆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秦弼已非初逢时那屁点大的孩子。 少年人有满心热血,一腔孤勇,而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肩上还需挑着一副担子。 我不怕。秦弼想,可是我怕你不能活。 “丰仪,你跟我……”秦弼恍神时喊了陆衍的字,差点要脱口而出来一句“你跟我好”,好在悬崖勒马,将话咽了回去。 陆衍狐狸眼一眯,笑道:“我跟你怎样?” “跟我睡,”秦弼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榻上带,语气不善道,“你手脚冰凉,要是害了风寒,得给我添多少麻烦!” 秦弼面上扮黑脸,心里其实躲着个含羞带怯的大姑娘,心尖儿直颤地想,要是他不肯怎么办。 哪知陆衍笑吟吟答了声“好啊”,像个风流纨绔爬进了美人帐一样,解了衣带脱了袍子,在秦弼边上躺下以后还说了句“小将军榻上可真暖”。 秦弼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浑身绷得紧紧的,心慌意乱地想:他真跟我睡了。 正心猿意马之时,陆衍忽然掐了他一下,声音里带着笑意:“细腰小美人。” 秦弼呼吸一滞,他几乎能感觉到陆衍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感觉到陆衍指尖的凉意。 这玩火的祸害!秦弼气得牙疼。 背对着陆衍,他攥紧了拳头,一夜心绪难平。 这样的夜寒,这般的同榻共衾,一辈子能有几回? 外头夜色咧开嘴,舔亮了一弯狼牙月,远远地,刀环与马蹄齐响,腾腾的杀气与尘土齐扬,有狼,摩拳擦掌,要扑向蜷缩于千里江山一隅的白玉关。 第5章 叛骨·四 珠落玉盘,琵琶小曲儿嘈嘈切切,身形婀娜的姑娘舞动似娇花照水。 卞从仁裹着狐裘,捧着小暖炉,半眯着眼靠在榻上,指尖打着节拍,一晃神,想起一个人来。 青阳阁的妙姑娘最擅弹琵琶,那嗓子也黄莺似的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