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都回去了，教室里的光看起来很暖和。王健双手捂在嘴边，哈了口气，拎着书包也回教室了。 这场雪算是下起来了。课间大家都窜出去玩雪，拢一把窗台上的雪，薅冬青叶子上接着的落雪，把雪都聚起来，捏在手里，团成雪球，打雪仗玩。王健也在集雪，不过没人砸他，他也不去砸别人。手套让雪水弄湿了就没法戴了，王健干脆光着手拢雪，冻得手指头红得像胡萝卜。凉凉的雪落在他的帽子上、脸上，他棉袄褶皱里也接了雪，教学楼前的雪地上全是脚印，踩来踩去，雪都粘在鞋底上，地面滑得不得了。周围的雪都被抢光了，王健想团个特别大的雪球，于是他在打雪仗的人群中挤出去，跑到操场边上的乒乓球台拢雪。一瞬间的事，他突然想把这个雪球带回去给王志，他想送给王志，作为一个礼物。 上课铃打了，大家赶紧回了教室，王健离得远，更是使劲往回跑，棉鞋跺在冷硬的水泥地上，腿骨震得发疼。他跑到教学楼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没多少人了，雪球带回去，在暖和的教室里铁定没一会儿就化了，大家便纷纷把雪球丢楼底下，王健捏了捏手里的雪球，也跟着扔了。他跑得快，连带着给丢出去的雪球也添了力道，那圆滚滚的雪球砰地砸在教学楼门口的大理石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中午王健回家，看见他家窗檐下的雪，习惯性地也伸手抹了一把，结果那窗台上全是灰，沾得雪也脏兮兮的，王健拍了拍手上的脏雪，收回了手。 这就是冬天的样子。 王志坐在窗户后面看电脑，王健在窗外忙活，王志往窗边看过来的时候，王健被烫似的忙缩了手，转身跑远了，把一个小雪人留在他们屋外的窗台上，小雪人面朝屋里，脸上有点儿脏。 八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老师没来盯着，教室里乱嗡嗡的，大家嘻嘻哈哈地说话，王健跟后桌赵天聊得挺欢，他俩聊那游戏，赵天说他挺上道的，王健就觉得他们又是哥们了。 “王健！”数学老师进来，一眼就瞅见他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站起来！” 王健于是老老实实站起来。 “自习课说什么话！” 王健于是不说话，低着头挨训。 “自习课就好好写作业，你作业写完了？” 王健摇头。 “那怎么光知道说话？不是我说，王健，你为了你哥也得好好学习啊，你也想想你哥，啊？” 王健咬着牙不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时候班主任进来了：“李老师我再来说几句贫困生的事儿。咳，同学们，我之前说的贫困生的事儿还有人报名吗，你们踊跃一点儿，万一给批下来了呢，批下来就有钱拿——哦王健，你那个申请书有点儿问题……哎你们家有低保证吗？” “没有！”王健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宏亮地回答道。他上课回答问题都没这么有底气，这么自信，这么自豪——他妈的，他自豪个什么劲儿？他就是自豪，王健自豪。 这天放学，王健是边跑边跳着回家的。王健真挺高兴，他就是瞎乐，别人是发横财了高兴，他是因为终于能不拿这笔横财乐得不轻，唯一有点难办的是怎么跟家里交差，想到这里，王健不蹦跶了，可他转念一想：他妈的，管那么多干嘛？他脚步于是又轻快起来了，他蹦着跳着，像只动画片里的小兔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爸跟预卜先知似的，问起他贫困生的事，王健照实说了。 “这怎么回事啊，咱们家这个情况最需要帮助了，”王健爸撂下筷子，“不行，我给你老师打电话。” 王健皱着脸，嚷嚷：“干什么啊！就是因为咱们家不穷，所以才选不上！” 他爸也嚷嚷起来：“你怎么就是不知道给家里分担点儿！胳膊肘往外拐啊，你爸妈挣两个钱容易吗！还有你哥呢！”王健爸掰着指头给他数：“假肢，复健，不要钱啊！” “你小点儿声！”王健妈说，“行了别说了，选不上就选不上吧，学费妈还是能给你拿出来的。” 王健“嗯”了一声。 他妈又说：“你好好学习，王健，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王健耳朵生茧，低头扒饭，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爸听了不乐意了——估计也是刚刚让他妈说了，心里不痛快，便替王健说话：“得了得了，你成天说这个，不烦啊！” 他妈一听，火了：“你不关心孩子学习，还不准我关心了？！” “我哪里不叫你关心了？你就只知道嘴上关心！” “什么叫我只知道嘴上关心，我——我告诉你王勇，你别老把我想得跟你似的。” “跟我似的，跟我似的你就不这样儿了！完蛋娘们！” “日你奶奶的王勇！你混蛋！” 王健哐地放下饭碗：“我吃完了！” 他爸说：“你吃什么完？都别吵了！吃饭！” 王健妈说：“谁稀罕跟你吵！哎王健，你听妈一句话，好好学习，别跟我们似的，啊，以后考大学当大官，当大老板。儿子，咱们家就靠你了，妈老了就靠你养着了，你哥以后也全靠你了——” “别说了！” 是王志。他吃饭快，方才就吃完回屋了，他每天都吃这么快，王健不想在他们屋呆着，王志对明亮热闹的客厅也从心里抵触，每天这时候他都窝在跟客厅一门之隔的卧室里，静静听外面三口人说话，他默不作声地听了那么久，久到有时候他亲爸、亲妈、亲弟弟都以为他不但缺半截腿，耳朵也有问题。这是王志第一次爆发，他拉开门，转着轮椅坐在那儿，大声打断了他妈祥林嫂一般的碎碎念。三人齐齐望向王志——两兄弟的视线又对上了，王志的眼看着王健的眼，哥哥的眼看着弟弟的眼，拯救者的眼看着受难者的眼——王志在可怜他，王志在同情他，是王志把他从母亲使人抑郁的枷锁里解脱出来。王健猛地站起来，王勇夫妇的目光又转移到了二儿子身上。王健的眼看着王志的眼，弟弟的眼看着哥哥的眼，健全弟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的残疾哥哥。王健猛地站起来，他手里还捏着筷子，他紧紧地攥着，关节因这紧绷都泛着白色。王健就这么站着。 王健妈开口了：“王健你坐下吃饭。” 王健于是又坐下，继续往嘴里扒饭。 对面王志转着轮椅回了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九 周日，王健在家看电视，电视里播了个动画片，不是很有意思，他斜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最近几天就像冬季雪天里的每一天，一会儿飘起雪花来，一会儿又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雪了。天空是很白的，但跟晴朗不搭边，看不见太阳；没人走的草地上也是白的，积雪白得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