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棺材，他成天只能坐在轮椅上，哪儿也去不了，他就是个睁着眼睛的死人。王志睁着眼睛，他的人一动不动，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他用这双眼睛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院子，看着网上那些他永远看不见真的的照片，他这双眼睛看着他的家人们，看他们欢笑，看他们对自己露出厌恶的神情；他还隔着一道门看他在外面的弟弟，他弟弟也看着他，他弟弟犹豫地、期待地、向往地看着他，他弟弟愤怒地、委屈地、不甘地看着他。而现在，王志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墙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眼里也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空的两个眼睛形状的洞。 次日，王健尿床的说法传到了学校里。他气冲冲地跑过去要跟他们打架，他要以一敌多，他要敞开了膀子打，他要把自己一肚子的怒气发泄出去，他要证明自己——他要证明什么呢？王健咬着牙冲他们挥拳头，可没人跟他打，王健冲过去，他们便小鸟飞似的全散了，他攥着拳头站在原地，人群如流水一般离他远去，他就像溪流里的一块石头。 他们像小鸟一样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来，上下扑腾着叫唤：“王健尿床！王健尿床！嘻哈哈哈哈！” 王健还是没有撒出气来，在学校里他找不到发泄口，那他就回家，他回家找王志撒气，他要找万恶之源的他哥王志算账。放学后，王健立马跑回了家，他能跑多快跑多快，把这些天训练的成果全用上了，用在找他哥王志算账上。他飞似的窜回了家，因为他要撒气，他要找王志算账，他昨天没能找王志算的账，今天得一起找回来。王健挥动手臂，一前一后摇摆，他跑步的节奏很好，步子很大，跑得很快，他就这样冲着家的方向大步跑，他冲着王志的方向大步跑，他冲着他哥的方向在大街小巷里闷头直跑——像场比赛，第一名的奖品就是找王志算账。可没人跟他比，这大街上有人跟他比赛吗，嗖嗖往前跑的是汽车，那油烧的铁皮箱子他也追不上。王健跑着跑着，越跑越慢，最后他停了下来，灰头土脸地往家走。他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他就是觉得窝囊。 等走到家，他看见坐在窗户后面的王志，脾气就又上来了，王健大喊着踢开家门：“王志！王志！”王健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上下嘴唇外翻，露出门牙和牙花子，像是路边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他抬腿便冲了进去，他家就这么大小，他冲进去立马一个急刹车，站在王志屋门口，不动了，兄弟俩还是一个站在外边的客厅，一个坐在屋里的轮椅上，隔着一道门，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王志坐在轮椅上，斜对着王健，两兄弟的视线又接了头，王健的眼看着王志的眼，弟弟的眼看着哥哥的眼，复仇者的眼看着敌人的眼。王健突然拔腿就往里走，他猛地抬脚朝王志的腿踹去——可他踹了个空，他踹到王志棉裤上了。 王健愣了。他还踩着王志的棉裤，裤管里空荡荡的，他鞋踩上去，把棉裤腿儿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抻直的裤腿儿瘪瘪的，王健视线一路往上走，那棉裤腿儿到了王志膝盖处，才突然鼓起来。王志穿得那条棉裤是条别人送的老棉裤，虽然不是新的，但很厚，他们家最厚的棉裤就是这条，所以给了王志穿，不过他妈舍不得剪掉那裤腿儿…… 王健怔怔地抬起脚来，王志的棉裤上还留了个鞋印。王健没踹到王志，他踹了个空，他踹到王志棉裤了，他没踹到王志腿上，他踹不到王志腿上，王志没腿了。王健愣了，他不再气冲冲地呼气了，他愣在那里，小口喘气。 他哥王志就这么看着他。王志的眼神就像把钝了的斧头，朝王健砍去；这斧头太钝了，像个铁块砸在他胸口上，可这又确确实实是把斧头，它有刃，那种钝里的锋利刺痛了王健，尖细的痛感随着那沉重的捶打一起落在他的心上，他就这样被一把像是重锤的斧头砸了个稀巴烂。 王健小口喘气，大气不敢出。 七 天越来越冷了，深冬季节，天亮得也越来越晚，王健每天早上的训练照旧，运动会之前的这段时间，他还是得天天早起，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凛冽冬风里练跑步去。王健困得厉害，眼皮睁不开，索性在大街上也闭起眼来，颠颠晃晃着走路。 他起来，洗脸刷牙吃饭，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就接着往前走，走到路口了，天好像亮了那么一点，露出点蓝色来，路灯光是黄澄澄的，等落下来也没那么亮了，大概那光是让雾霾兜住了，也或许是让风给顺走了……王健眯着眼睛瞌睡，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一道光束扫过王健的眼皮，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对面轿车司机破口大骂：“你这孩子不长眼睛啊！” 王健迷迷瞪瞪地低头去看——没撞上，他的腿还在。他脑子里倏地晃过王志畸形的残腿，顿时腿有点发软，脚下轻飘飘的。王健绕开那轿车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使劲跺了好几下地面，待震感从脚掌一路传上来，他又原地蹦跶几下，这才继续往学校走。 天说亮便亮得很快，只是天气不很好，到处都灰蒙蒙的。学校旁边的河里结了冰，不知那冰冻得瓷不瓷实。这地方没那么靠北，算是北方中的南方，人们对溜冰也没什么执念，王健捡了个石片朝河里扔去，砸在冰层上立刻又弹出去，在冰上滑出去好远。 操场上零星散着几个值日生扫地，王健照旧把书包挂在单杠上，开始跑步。他这次没跟往常一样放开步子跑，王健今天跑得很慢，步子很小，他慢跑了两圈都没提起速度来，他好像突然就不敢跑了。王健又闭上眼睛，他想着闭上眼睛能集中注意力，就使劲闭着，眉头也皱起来，表情有点狰狞。冷空气很冲，他怕影响呼吸就没带口罩，这会儿冷气灌进肺里，反倒分不清冷热了，就是觉得鼻子不是自己的，要被冻掉。王健跑着，他紧紧闭着眼睛，腿部的肌肉也在绷紧，他闭着眼努力加速，王健咬牙切齿地加速，他加了半天速，速度也没提上来——他害怕了，他撞了怎么办，他摔了怎么办，他没法参加运动会了怎么办？ 有凉凉的东西落到他眼皮上，王健停下来，睁开眼睛。 下雪了。 他大口吸着冷气，脸颊冻得通红，雪的凉气从他鼻腔里呼来呼去，像是风在山洞里呼啸而过。 小雪落在黑黢黢的煤渣地上，一个衬得更白了，一个衬得更黑了，这黑白之间，王健冻红着一张脸，呼哧呼哧地喘气。天大亮了，月亮还在，天上隐约可见指甲盖大小的白；煤渣地上是雪的白，教学楼的窗口里是灯光的白，王健的眼白也很白，衬得他黑眼珠愈发浓黑，黑漆漆的眼珠子环视四周，他打量着雪中的操场，最后他朝教学楼望去，快打铃了，值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