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救不得近火,官家,西北能不能留得住,您要谨慎。” 夜色中,有一匹快马奔向宫城,曹规全深夜觐见。 * 西燕猛攻延州城,南路军不敢开门迎敌,只能据城而守。城外只有谢承瑢军抵死战斗,分散西燕的攻势。 延州战场血腥不堪,雪中燃火,军旗散落在地,尸骨无收。谢承瑢不顾彭鉴反对,披挂上阵,身先士卒。他虽带伤病之身,却依旧顽强作战。 可惜,这些兵力是完全不敌西燕的,萧弼下令围死谢承瑢军,一下就扼住了军队的咽喉。 延州城的粮运不来,好歹之前均州支援了几车粮食,不然延州这么大的雪,他们撑不了几天。 谢承瑢方才血战毕,拖着伤痛的身子回帐。 他差点儿死了。 厮杀时,他后背的伤牢牢牵扯着他,疼得很难直起身。他分了神,西燕小兵就趁机狠狠捅了他一枪。 枪猛地插穿他的铠甲,扎进他胸口的皮肤。他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可那把枪却迟迟没有再往里刺。谢承瑢一脚踹飞敌军,那杆枪也飞出去,随带着的,还有一点白。 他眼前闪过白穗,伸手去抓,只抓到一块残破的羊脂白玉玉佩。 他怎么没死呢,是这块玉佩替他挡住了枪。他的山川明月碎了,被枪刺碎了。他来不及收拾其余碎裂的玉块,只能抓住穗子和下半块山川,匆忙收进衣服里。 到了军帐,他才有空去关怀那半块碎玉。 这一仗打得很累,谢承瑢的盔甲都像是在血里泡过,不停往下滴血。他还是在发呆,包扎的时候在发呆,吃药的时候也在发呆,别人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他摸带血的玉佩,擦去上面磨成粉的碎玉。 “将军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儿呢?”有小兵在角落里问。 “两位谢将军都战死了,将军一时接受不了吧。” 彭鉴听见了,一脚踹上小兵的腿肚子:“滚蛋,别在后面议论,小心我割你们舌头。” 小兵忙退了。 谢承瑢还是没反应,他无神地看着某处,任谁叫他都不应。他只是不停地在摸玉佩,血染在白玉上,久了,就擦不干净了。 “医帐人多,还是回到自己帐子里吧。”彭鉴和他说。 他惊了一下,才缓过神:“小六。” 彭鉴觉得谢承瑢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总是恍惚,犯痴。他在帐子里给谢承瑢擦枪,余光扫过去,谢承瑢不是在沉思就是在摸玉佩,又或者是一边沉思一边摸玉佩。 “现在雪很大,回头我再想办法冲出去,才交锋过,先歇一歇吧。”彭鉴说。 谢承瑢有点儿反应了:“都依你。” “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的玉佩碎了。”谢承瑢给彭鉴看那块玉,“月亮碎了,找不着了。” 彭鉴认得这块玉,不敢说话。 谢承瑢又说:“没这颗月亮,我应该就死了吧。” “别这么说,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谢承瑢摇头,还对着那块玉叹息:“还没到时候,我却觉得已经过了时候了。二哥没什么东西留给我的,除了这块玉。玉坏了,我也没法同他交待了。” “将军。” 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兵,慌忙说,“将军,昭昭它……” 谢承瑢看向他:“昭昭怎么了?” “昭昭摔了!” 【作者有话说】 西北死了很多人,不止谢祥祯的八万北路军,小谢招降了一万的西燕军,也是死的死、跑的跑。但这里只统计大周禁军死伤人数。 第174章 五四 孤臣于此(二) 雪一直下个不停,谢承瑢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晴日了。 他恍惚地走在雪中,看见一匹横在地上的马。马肚子微弱起伏着,眼神渐渐涣散;它身上的草堆了老高,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盖的。小马实在是太冷了。 昭昭看到谢承瑢了,扬起尾巴,可很快又拍在地上。它连扬起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军,昭昭一回来就摔了,一直起不来。” 谢承瑢没应,径直走到小马面前。他与小马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昭昭。”谢承瑢轻拂昭昭凝结在一起的脏乱的毛发。 雪慢慢落在昭昭的鬃毛上,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谢承瑢的手。 “它怎么会摔呢?我甚至都没有在马上作战。”谢承瑢去找它身上的伤口。 他扒开稻草,见有雪飞在它的身上,又赶紧用手去掸。他找啊,找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任何伤口。 “有没有医官?有没有医官。” “将军,医官忙不过来了。” 谢承瑢摇头:“你们去找个医官来看看它,你们……” 昭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它再次抬起尾巴,想要和谢承瑢对视。 “昭昭!” 小马不会说话,如若它能开口,它就可以把痛苦都说出来了。可它不能,它只能用尽全力盯着谢承瑢,用力地看他。 谢承瑢俯下身,把脸贴在昭昭的脸上。 “我找医官来瞧你,好吗?你进我的帐子,你躺在我的榻上。” 昭昭鼻子里吐了一口气,扭着头要拒绝。 “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摔了。”谢承瑢难过地要流泪,“你能不能告诉我?” 彭鉴看了,赶紧让小兵去找医官。 小兵为难说:“一匹马而已,又不是人。” “一匹马?”彭鉴怒了,“我他妈叫你去找医官!” 谢承瑢的眼泪淌在昭昭的脸上。他听见那些人说的话了,一匹马而已。 难道昭昭就只是一匹马吗?昭昭当然不会只是一匹马。 “昭昭……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不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谢承瑢吻着昭昭的眼皮,“只有我知道你……” 这十几年里的日夜,每一次作战,每一次行路,都是昭昭陪着他。有多少次日出,又或是多少次日落,荆棘丛、泥淖地,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无论是伤病,还是痊愈。 昭昭走了,就再没有谁能一直陪伴着他,也没有谁能见证他每一次的痛楚。 “昭昭,我的昭昭。”谢承瑢梳理着昭昭的鬃毛。 昭昭要睡过去了,它看了好久谢承瑢,怎么都舍不得闭上眼。它有时要閤上,却又努力地睁圆。它想一直看着他。 “你是不是太难受了?”谢承瑢问。 昭昭没有回应。 谢承瑢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你要是难受,就走吧。”他抱住小马,“你走了,就不疼了,就不会难受了。” 小马还不愿意走,还想亲吻他的鼻尖。 “你走吧,你安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的。” 谢承瑢捧着它的脸,它把他的眼泪都舔掉了。 “你走吧,你走吧。” 昭昭听懂了,也终于决定走了。它泄了一口气,发出最后一声啼鸣,缓缓闭上了眼,静静枕在谢承瑢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