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采菱去把坊主叫来,问坊主这段是谁改的,坊主说只记得是个男人,拿着她的琴谱看了片刻,三两下便改完了,也不知道是谁。她便写了封手书表达了感谢之意,还往里面夹了另一份写了一半的谱子,交给坊主,说若下次再遇到他,就把这些给他。
……若早知道那个改谱的男人竟是微服私访的景徽帝,楼雪萤绝不会踏入五音琴坊一步。
可现在已经晚了。
这个时候,十八岁的她与他已经相识两年。这两年里,他们通过琴坊数度往来,发现彼此意趣相合,竟引为知交。通过对方的字迹和谈吐,楼雪萤猜测对面应该是个阅历丰富且事务繁忙的男人,因为她收到他的信后往往回复得很快,而等他的回信却往往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
她不是没有好奇心,但她从没想过再进一步。她与这个“栖云居士”,高山流水,以琴相知,信件中只谈琴,但凡涉及红尘俗务的,一概不提。她相信他也是个懂分寸的人。
不过去年年底,外祖母病逝,楼雪萤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那之后便很少出门。直到这一回,她在宫中遇见了太子,根本静不下心在家里待着,才想起了许久未去的五音琴坊。
坊主交给她一把琴,说是那位“栖云居士”遣人来问了几回,都没有她的信件,便留了这把琴给她。楼雪萤第一次从他那里收到信件以外的东西,本不想收,奈何那把琴实在漂亮,百年青桐木的琴身,琴面上还镶嵌了松绿宝石,说贵重确实贵重,但楼家也不是买不起,只是那斫琴工艺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楼雪萤犹豫再三,还是难掩喜爱,收下了琴。
后来那把琴被她命人砸碎在了大雪纷飞的深宫之中。
“簌簌,簌簌?”姚璧月伸出手指,在楼雪萤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我不去五音琴坊了。”楼雪萤抿了抿唇,撒了个谎,“上回去的时候,有个登徒子想接近我,虽没成功,但我一想起来便生气,以后不会再去五音琴坊了。”
“什么?还有这种事?你怎么都没告诉过我?我们俩什么关系!”姚璧月登时柳眉倒竖,“你就算没带人,不好把那登徒子怎么样,那你总得跟坊主要个说法吧!你可是他们的常客哎!”
“算了,我又没出事,坊主也没有三头六臂,哪能管得过来那么多,不要让人家做生意的为难了。”楼雪萤低声道。
一旁的采菱吃惊道:“小姐,什么时候有的登徒子啊?奴婢怎么没见着?”
楼雪萤面不改色:“那人只是以眼神轻薄我,从远处想走过来时,却正好被其他人挡住了,你没注意也正常。”
“那琴坊里人多,小姐为了不引人注意,每次都是穿着素净、戴好面纱才去的,怎么这样都能引来登徒子!”采菱气闷不已。
姚璧月:“你就是太好说话了!一看就很好欺负!”
楼雪萤勉强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我方才忽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一点事,恐怕等会儿不方便陪你去璆琳轩了。”
那璆琳轩和五音琴坊在一条街上,她以后一定绕着这条街走。
姚璧月“啊”了一声,小小的失望了一下,却又很快笑起来,说:“没关系,自然是你家中的事要紧,况且璆琳轩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以后有空再去其他地方玩。”
楼雪萤点了点头。
与姚璧月用完饭后,楼雪萤与她告别,乘着马车回了家。
“小姐,家中有什么事啊?”采菱看她一路低头往自己的小院走,也不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不由疑惑地问道。
楼雪萤:“没什么事,只是我有点困了,想睡一觉。”
采菱只当她之前生病后还没完全恢复,便没有再问。服侍楼雪萤换了寝衣,将床帏放下后,她便安静退到了屋外。
楼雪萤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光线昏昧的帐顶,忽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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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楼雪萤犹记得上一世,入宫那夜,她坐在空旷而华丽的宫殿里默默垂泪,忽听得外面宫人一阵行礼之声,她下意识地忍住了眼泪,低着头,双手在袖中死死地攥了起来。
殿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响起,一个男人的身影朝她慢慢地靠近。
她开始颤抖。
她知道自己应该起来向他行礼,可身子仿佛有千钧重,怎么都站不起来。她也不敢抬头,她怕自己一抬头,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惹恼了这位强娶她的陛下。
暗金色的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阴影将她笼罩。
她听见景徽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唤她:“簌君。”
楼雪萤脑中一嗡,猛地抬头。
——这个化名,她只在与“栖云居士”的通信中用过。
景徽帝年过不惑,腰板仍旧笔直,鬓边微生白发,却因保养得宜,并不显老态,反而有种墨上洒银的书画感。太子其实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起年轻蓬勃的太子,景徽帝看起来更加沉稳厚重,眼角微微的细纹,恰是他阅历的堆叠。
他伸出手,替她擦去滚滚而落的眼泪,低声道:“如果朕早知你就是簌君……朕不会让你与霁儿在一起。”
她难以置信,摇着头,下意识地往后瑟缩。
“朕知道,你与霁儿两情相悦,可惜朕不是圣人,朕做不到……”他停顿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你用着朕送你的琴,弹着朕帮你改的曲子,奏给霁儿听。”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与“栖云居士”书信往来两年,只是彼此都遵守君子默契,不问对方是谁而已。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景徽帝。
难怪……难怪“栖云居士”对她的琴谱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难怪他言谈中所呈现出的眼界不像是普通富贵人家能有的,难怪他总是收信很快,回信却很慢……因为他是景徽帝,是世人皆知喜好雅乐的景徽帝,虽有心腹替他跑腿,可他总得处理完家国大事后,才有工夫琢磨给她的回信……
景徽帝低声同她解释,解释自己只是厌倦了宫廷乐师的规整曲作,所以才会偶尔微服去一趟京城里最热闹的五音琴坊,看看民间最近都流行什么曲子。他易容改装,有心腹太监假扮随从,又有护卫假扮顾客暗中保护,就连坊主也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个寻常富商。
“朕知道簌君是个女子,所撰琴谱虽尚显青涩,却灵气逸动,朕常常想,若是能与簌君亲见一面,亲耳听一回簌君抚琴就好了。”景徽帝道,“但朕也知道,以簌君的谈吐和见识,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况且簌君与朕向来只谈琴,不谈其他,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朕还是不要干涉为好。”
楼雪萤听着,抓紧了身下被褥,低着头,眼泪却流得愈发汹涌了。
不要干涉?那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可楼雪萤问不出口。
她想起上一次进宫,是五天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面前的男人,太子的父亲。